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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落在易的脸上,易眯起眼朝它投去疑惑的目光。 尽管光线刺眼,光芒却使人感觉不到多少热量,而一阵秋风吹来,易不禁打了个哆嗦。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风一吹,头皮发凉。 在浴室淋浴时,只见稀稀落落的几位中年人,他们面无表情,用力揉搓干瘪的胸膛。易的师傅,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仰着脖子,象只长颈鹿。 易想过去打声招呼,告诉他今天起他也要回去啦,象全厂已走的三分之二的同事一样。 中午,易干完活,在车间里找了一个有阳光的地方靠了一会,到午饭时间,他拿着碗跟着同事往饭堂走,厂广播响了,易心里一沉。又有人要走了吗?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拿碗的那只手在颤抖。 广播员抑扬顿挫的声音穿越高高的梧桐树,回响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路上的同事都停下脚步,默默地站立,象是在默哀。 终于,易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第一反映是留下了眼泪。眼泪无声地布满他的脸颊。没什么可说的,没有。第一批同事离场时还显得非常的悲伤,送的同事都留下了眼泪。三个月后,第二批同事离厂时只有沉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四十五天后就轮到了他。 当初,易不敢去和工友们告别,他明白故作淡漠之后的压抑。每个月一百二十元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每日只能腌菜就萝卜,意味着你的生活进入灰色的隧道,而且是一条没有出口的隧道。 无需去想象,现实将逼迫你怎么去想象。 易洗得很小心,慢慢地洗,从头发、脖子、胸膛、下身,到脚趾。一遍、两遍,三遍,洗得肌肤发白他才出来换衣服。 一件绿色纯棉背心,一条黑色短裤,一件白衬衣,一条蓝秋裤,一件青色羊毛衫,一条灰西裤,最后套上灰色夹克。白袜,黑色皮鞋,这是他最好的装束。 下午,在阳光下,他站了很久。阳光下他看见七岁的易整天缠着母亲:“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没钱。”母亲的口气照例是不耐烦的。 “让我去吧,我一定好好读书。” “明年,明年吧。今年让二姐读完初中,明年你再上吧。” ###NextPage### 一样的阳光,一样的秋风,一样被秋风扫下的落叶。 姐弟四人挤在一起,抢着灯光最亮的位置。四人挤着,叫个不停,小木凳发出“嘎嘎”的呻吟。他们的吵声越来越刺耳,光线模糊的小屋即将爆炸一般。 “作死啊!”隔壁房间传来母亲严厉的呵斥。 四人吓得屏住气,一声不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做一个鬼脸,嘲讽地伸出舌头,渐渐地,四人骚动起来,你轻推我一下,我骂你一声,大姐、二哥率先动起手来,喧闹无法抑制地膨胀,小屋里仿佛有几百人,互相推挤、咒骂,四人挤入疯狂的状态,互相用最刻薄的言词诅咒,不时用跺脚、挥臂、拍桌子来增加威胁性。 房门蓦地被推开,母亲铁青着脸挥着扫帚扑过来,“让你们吵!让你们吵!长江每天死那么多人怎么不见你们四个去死!”四人哇哇大叫在狭小的空间里躲闪着,大姐、二哥着实吃了几扫把,大姐嘤嘤地哭,二哥噘嘴噙着眼泪。母亲也似疯了一般,声嘶力竭,死命地抽打哆哆嗦嗦的姐弟四人。 “好了!”父亲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洪亮、有威慑力。 不时重复的这场戏以父亲的旁白而宣告结束。 放学后易不再立即回家,他在学校匆匆做完功课,踏着夕阳最后一抹火焰般的晚霞回家。 阳光随意地涂抹树木、高楼、山岚。阳光充足呈现温暖的土黄色,它们朝太阳舒展开身躯,显现它们最最亮丽的一面。太阳装饰了他们。与之相对的阴影暗淡,如同被一只巨大的魔手攥住,阴沉沉的,从那里吹来阵阵阴冷的风。 阳光暖融融的,易被太阳抚摸,亲密的感激油然而生。第一次走进宽敞的工厂他就对工厂里一堆堆地机器产生了亲密的感激,它们虽然冷冰冰的,但它们是多么的坚固啊,它们让易觉得安全,它们象一堵墙一样保护着易。它们的存在保护了易的存在,归附于它们犹如船升起了帆。 他好感激这些不说话的固体,它们是一群沉默的朋友啊。特别是当他第一次领到工资,他忍不住轻轻地抚摸它们,象太阳抚摸他一样。 他每天用机油为它们擦洗,与他一同进厂的青工们嘲笑他是一个傻瓜,对于他们的嘲笑,他沉默,不予回答。他们懂得太阳打在身体的温暖吗? 易象他的师傅,工作勤勉、认真,热爱机器,师傅常对易念叨他解放进厂当家作主的喜悦,他把那一份感激融入了他的工作之中,这感激持续了几十年。 易感激阳光。 午饭吃得很慢很慢,他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桌旁,他抬头看看四周的人,无意间发现了师傅沉沉的目光,似一缕阳光。他心里说:“师傅,我没有抱怨,没有。”话儿通过目光传过去,师傅轻轻地笑了笑。 我没有抱怨,我是同批进厂工人中最后一个回家的。易眼角的眼泪没有留下来,泪水一滴滴流进心海。我是悲伤,我只是悲伤。悲伤如同七月的流星。 该走了,工厂这一个屹立着的巨人被灰尘覆盖,日趋衰老,它的肌肤被侵蚀,它曾经强壮的肌肉萎缩,纵然,有依然炙烈的阳光照耀它的头顶,他已经萎靡。唯一可以令它安慰的是有许多同它一样迅速衰老的工厂,它们同样经受着考验。 头发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吹干的,柔软、蓬松,一蹦一跳的,似乎要飞扬起来。头发发射出太阳的碎光,那是一种很淡的褐色,其间,一、两颗红色的金星闪烁。 易走出厂门,朝太阳的方向走。在那边,在江边,他租了一间小屋。开始是大步地走,以此压抑内心时时显现的恐惧和空虚。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的喧闹好似要吞没他的忧伤,伤感如一只充满氢气的气球缓缓上升,飘过树干,飘过伸向天空的树杈,飘过灰色的高楼,向湛蓝的天空飞翔。 天空已显出傍晚惨淡的阴云,阴云向四周奔突。秋天路旁的梧桐树树叶凋零,风中抖动的叶儿吊在半空,远远望去,一棵棵树象散着发的老妇人,蓬头垢面。 太阳照耀时,那叶儿还有些生气,红得妩媚,整棵树看上去也添了些活力。没有太阳的照耀,它们是多么的苍老和灰暗啊。 天看久了,脚步慢下来,易的前方,一轮成熟的太阳摇摇晃晃,滑向青色山岚的另一边,一朵朵云被晚霞燃烧成一团团火焰,整个西边天空中尽情燃烧着无数团火焰,令人沉醉。 易转头避开强烈光线的照射,他停住脚步。身旁一只垃圾桶。 桶盖斜挂着,桶内的污秽展现眼前:鱼的内脏、炉渣、废纸、两只死耗子,最上面一层覆盖着已腐烂的青菜,几只绿色的苍蝇“嗡嗡”地飞舞,易的喉咙一痒,一股难闻的气味从口腔喷出,中午的饭菜呕出来,他闭起眼。 他不能不回想那一间黯淡的客厅。 七人围坐着,中间一张小矮桌,桌上一碗腌菜,一碗白菜,菜叶泛黄,肯定是一角一堆的那种,嚼嚼,干巴巴的。七双筷子伸向白菜,盛白菜的碗空了,各人捧着一碗苕闷饭埋头吃着。二哥最先吃完,他朝母亲看,母亲顺手敲了他一下,说:“每天就你吃得最多,饭没了。” 二哥朝易碗里看,“看他的干什么?吃完滚开!”母亲呵斥道。 “我吃不了,”易轻声说,赶一半饭给二哥,人恹恹的。 易喜欢拿一张小凳到楼口避风处,背对太阳,让阳光亲切地落到手中的书上,这儿多明亮啊,比那一间黯淡的小屋温暖多了。 上班后不久,他就离开了那间小屋。哥哥姐姐们早就离开了。 易租到一间坐北朝南的小屋,面向长江。宽宽的窗户,窗前一张白色的木桌,铺一块绿色的桌布,窗帘是蓝色的,被单是黄色的,小屋看上去温暖、明亮。 易走过闹市,翻过绿草茵茵的湖提,下一道开满野花的土坡,进屋。好像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久啦,很久吗?易忍不住笑起来,这个问题重要吗?其实一点都不重要的。易笑起来很阳光,笑从他的嘴角洋溢至脸上,最后爬满眼角。一个多么深沉的微笑啊。 他的手自然地伸向抽屉,拿出一瓶安定。他坐下来,看着镜中年轻的自己,很年轻,生命之花刚刚结了一个花蕾。恐惧吗?他的眼睛轻轻地问自己。 恐惧是什么?恐惧是你自己对情感的想象超过现实给予你的感受。他把药吞下去。 太阳怎么啦?太阳落山了吗
一阵风吹过来,撩起蓝色的窗帘,窗帘的一角轻轻地抚摸桌面,一团阳光随着风进来抚摸他的额头。是最后的阳光吗?他沉沉地想。 |